壹
人世间,大约美好的东西都是有起伏的,否则怎会有“东山再起”这样的典事。
江南的秋天,通常是下半年最美的季节,但今年的秋天来得迟,走得快,倒逼着我赶着急匆匆撤退的秋风从会稽山翻山越岭而来。
行在去向东山的古驿道上,依稀辨别着王谢家族们曾经陈旧的车辙和马蹄的印痕,遗憾不曾见到,倒是偶尔惊起一树山鸟,衔着一豆诗情呱呱地远去,人鸟通感,骆宾王的《早发诸暨》霎时从我的心里吟诵而出:
薄烟横绝巘,
轻冻涩回湍。
野雾连空暗,
山风入曙寒。
文字是脑海里的山水,山水是地上的文字,这一片山水怎能舍得下文字?
顺着小舜江,水清岸绿、山水相融、人水相亲 ,金黄的稻田,红的枫树林,小舜江上弥漫着古典的雾气。
上古帝王,舜曾在会稽山区“象耕”,“天降嘉禾”, 大禹也在茅山招诸侯治水,高古密集的早期人类文明,使会稽山、东山等地成为传说故事的安放之地。我行的该是尧舜古道,这一带集辽阔、雄健、苍凉、斑斓于一体,又混合着历史沧桑的厚重和古味,秋思绵绵又重重,一路返古。
在我之前,一大批人早在这里寻寻觅觅了,而且甚为壮观。东山是它们旅行核心目的地之一,自从南朝刘宋时谢灵运、谢惠连多次相聚东山游吟唱和,前后400余位唐代诗人,下江南,入钱塘,沿运河,溯娥江,游历浙东山水,寻访名士风流,共计留下1500余首诗词,形成一条独特的“浙东唐诗之路”,并使之成为中国山水诗的发源地,成为唐诗之路上风流人物的“心之所向”之地。唐代白居易“直上青霄望八都,白云影里月轮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皇甫冉诗曰:“江上年年春草,江头日日行人。借问山阴远近,犹闻日暮钟声”。陆羽诗曰:“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入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哪怕是千年以后,宋代的陆游也不忘歌吟“岂少名山宇宙间,地因人胜说东山”。
沧海桑田,上虞自古风流。东山四围上浦、汤浦文化积淀深厚:相传虹漾自然村是虞舜出生地;这里是谢安隐居地,成语“东山再起”就出于此;这里是越窑青瓷的发源地,窑寺前窑址等36处古窑址星罗棋布;这里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驿站,谢灵运在此著《山居赋》;这里还保留有大量晚清至民国初期的古建筑……
谢安才是东山的魂,有了谢安的东山的,才有了异质的人文表达。
循着东山的青苔古道,于秋色之间拾级而上,颇似李白“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之风。
东山不高,不到两小时,就走完了谢安墓、墓碑、国庆院、谢公调马路、白云明月二堂。
以及指石等遗迹、景观。“太傅祠”是其核心景点之一 ,照壁上题刻的“东山再起”四个大字,让这座小山充满诗意的汁液。
是的,很少有政治家能绕开这座山,因为这里住着谢安,他智慧地为东晋政治注入了丰满的血肉。很少有名士能绕开这座山,因为这里有谢家的名士和他的朋友们,在当时,书法家王羲之、文学家孙绰、李允、佛教学者支遁,以及著名高士许询、阮裕等人都在东山筑有居室。他们常常结伴而行,“出则渔弋山水,入则咏言属文”。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隐居是中国古文人的一道大风景 ,义隐、时隐、朝隐、野隐、酒隐、诗隐、道隐、佛隐,他们抚摸一下现实的泪痕,身体就随之一凉,一热,一痛,他们看着朝堂,无人搭理,人的自觉,人文思想的萌动,士子的独立,各种心绪互为暧昧 ,最后都自发地在中国选择在山水中自然而然、富有尊严地荣枯与生死?
没有遇上一个理想的、完整的、自由的舞台,那就干脆让自己空着吧。谢安,整整让自己空了23年。
他曾经在东山隐居了23年。
贰
谢安,字安石,是东晋名士,年少时崇尚清谈,避世隐居今上虞上浦之东山。谢安从小才学颇佳,很少便进入宰相府里担任左著作郎,20岁左右辞职离开建康,回到东山来隐居。公元360年,谢安回到朝中主持大局,史称东山再起。
《晋书·谢安传》:“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晋室赖以转危为安。”
谢安在为东晋朝廷服务的20多年中,做了两件大事:一是遏制了大司马桓温篡晋的图谋,延长了晋国的气运;二是在谢安的运筹帷幄下,由谢氏骨干率领的8万“北府兵”,大败前秦苻坚统领的80多万秦军,取得了“淝水之战”的重大胜利,保护了江南的民族文化,延缓了南北朝对峙的局面。
一朝一暮的光阴,如涓涓流水,去而不返。如今我们回望史家记述的谢安,发现他是如此自如地穿梭于出与入、进与退、得与失、日常与打仗、个人与时代、际遇与福禄之间,他在穿梭的同时完成了提升,超越一般隐士的局限。
事实果真如此吗,谢安二十三年高卧东山,渔弋山水之间,对功名利禄宴然不屑。即使他出仕之后,他依然对东山念念不忘,“虽受朝宗,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汎海之装,欲须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
对一个年青士子而言,很难想象,二十岁到四十二岁正值步入仕途一展身手的大好年华,他于仕途却夷然不屑。最后,他干脆跑到东山,于田间、水畔、山野、集市,与农民、渔父、樵夫、商贩谈天说笑, 这段时间是谢安最难过、最辛苦、最悲苦的时候,还是他生命最领悟、最超越、最升华的时候?答案无疑是后者。
东山,虽小。但有临江而立的清峻,水渚隐现的神秘,细泉落涧的清响,蔷薇结洞的浪漫,奇石耸立的峭雄,古藤绕石的苍凉;东山有坐石垂钓的率真,盘石对弈的清幽,崎岖练骑的恣肆,山径用屐的真性。他在东山结庐隐居,醒来时,窗外依旧是绵密的风声,还夹杂着竹子的清香。于是他觉得,这巢穴虽小,却有别样的温暖。或许,他在东山找到了一种贮藏品格、存放真心的最好形式。
谢安本无意仕进,但客观形势使他不得不出仕。原因也有二,其一为国家出力,其二为支撑谢氏门面。当时,家大业大的谢家确实出了问题,升平元年(357)、二年(358)谢尚、谢奕相继去世;升平三年(359)谢万于寿春战败,被免为庶人;谢石权位尚低;而谢安正值盛年,振兴家族的重担自然落在他身上。升平四年(360),征西大将军桓温辟他为司马,谢安没有拒绝,从此走上仕途。
至国家危难、士族凋零之际,又能“相与济苍生”,力挽狂澜。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必谋之。隐居东山的谢安等待着,这种等待,度量的是从容,是气度,是智慧。
执政的会稽王司马昱曾评价说:“安石(谢安字)既然能与人同乐,也必定能与人同忧,再征召他,他肯定会应召。”他懂得谢安,在长时间的等待后,谢安出山了。
“托迹山水得真趣,放怀天外极大观。”他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昂首阔步,走向江东。
而东山二十年,是一种力量的积蓄,是一种情感的贮储,是一种风骨的锻铸。
叁
秋风乍起,便是树树皆秋色,落叶满地黄,就像历史,在东山,一片一片慢慢沉淀下来。
历史与文化积累是个过程,自谢安后,隐居文化在东山这里出现了漩涡效应。谢安居,羲之文,李白诗……围绕东山,长达千年前赴后继连续不断的吟咏,使它享誉中华,矍铄古今。
东山因为谢安而美,谢安因为东山而智慧。东山的美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人,与自然,与生命相联通。
站在东山西南蔷薇洞前,相传这是谢安游宴的地方,加之山上有谢安所建的白云、明月二堂 ,仿佛而今依然能见到年轻的谢安与好友们宴饮畅谈的光景,听虫子鸣叫,喝山泉,吃农家饭,看书,他们在东山坐着,集水声和山色于一身,甚好。
我不禁想, “ 他们”是谁,历史湮没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无法区分谁是“他们”,谁是“我们”。其实从某种维度看,“他们”都是“我们”,是历史中的“我们”,“他们”的一次又一次的人文思想,使“他们”最终成了“我们”,“我们”在东山可以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他们”在自己时空中的困境、纠结、选择。
李白就是“我们”中最有情怀的一员, 他说: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在东山上看自己,大约是一个好角度。对李白来说,谢安就是人生学上的一个导师,言传身教……
了解这个,就会觉得诗里那蔷薇、那白云、那明月,都不是信笔写出,而是切合东山之景,语带双关。东山和谢安,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非“厚”“薄”二字即可定境界,关键看其合心,妙心、妙物、妙人,无论厚薄,都美好。“吾心安处是故乡”,谢安在东山感到心安,李白在碰到一系列鸿沟、障碍、冲突、疑难,遇到谢安的东山,忽然就感到开阔、浩大、自由,恰似我们读到“一激灵”的文字。
李白向往东山,当然是由于仰慕谢安。李白向往的东山之隐,和谢安式的从政是相结合的。在陶醉自然、吟咏啸歌之际,并不忘情于政治,而当身居朝廷的时候,又长怀东山之念,保持自己澹泊的襟怀。这位在淝水之战中吟啸自若,似乎漫不经心地就击败苻坚百万之众于八公山下的传奇式人物,也漫不经心地击中了文人李白,在李白看来,东山之隐,标志一种品格。它既表示对于权势禄位无所眷恋,但又不妨在社稷苍生需要的时候,出而为世所用。
李白一生以谢安自期、自比,这种文人间的相互尊重、审视、滋养,而非相互鄙夷、排斥是美好的事。好过政治人物对文人的态度,那个唐玄宗亲自下诏召他进京,看来是够礼贤下士的了,而实际上并没有给他象谢安那样大展雄才的机会。相反,由于诗人的正直和傲慢,却招惹了权贵的忌恨。
一个“业余”的政治人物,一个专业的文人——其诗歌就是“渡己帖”。李白随口随手拈来一首诗,隐以谢安自比,又用白云、明月来衬托自己的形象,那东山的白云和明月是何等澹泊,何等明洁;而李白的情怀,渺小感、自由感、独立感、向往感并,便和这一切融合在一起了。
读《东山吟》,一个不被掩饰、祛除遮蔽的“我”,始终在场、直陈,“我”是李白,“我”是他们,“他们”是“我们”。
我们都来过东山。
肆
诗是写作者的个人史、个人的地方志。
文人墨客对自己的书写,有感性的成份,也有理性的成份。文学是人学,诗就是寻找人与人精神相通的地方,李白在东山找到了一个心灵契合点,不远处的天姥山也是,浙东的山和人算是深深藏在他心里了。
纵观整条历史长河,挂念谢安的人不在少数。
羊昙,才子,谢安外甥,谢安的离世让他经年不忘。羊昙恨、羊昙悲、羊昙悲伤、羊昙悲感、羊昙挥泪、羊昙泪、羊昙醉、羊昙醉后、泪下羊昙,这是后人将羊昙醉后经过西州为舅舅谢安恸哭而悲的事,用为感旧兴悲之典。
苏东坡对牵挂谢安并不亚于李白 ,有诗词为证。
苏轼在《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云: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轼作此词以寄僧道潜(参寥子),时间在宋元祐六年(1091)。当时苏轼将要离开杭州回汴京,任翰林学士承旨。此词起势豪迈,以钱塘江潮来比喻人世间的聚散离合,从而充分地表现了词人的满腔豪情。上阙让人的眼前呈现一派浩荡的东南风陪随着汹涌澎湃的钱塘潮席卷而来,波澜壮阔,排山倒海,使人顿时胸怀明亮。下阙则回忆起与僧道潜(即参寥子)两人曾经诗文相得,从而相约要东还海道,以谢安为典例,不违背雅志。殊不知,东南风能送钱塘潮而来,表现“有情”,却不再送海潮回归,表现“无情”。
苏轼看破了天地大道无情,却对友情如此珍重,正是对整首词的开局“有情无情”句的回应。
这正是“豪华落尽见真淳”,谢安是苏东坡内心的标杆。
他又在《水调歌头》(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门居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云: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这是苏轼与胞弟苏辙的唱和词,旨在纠正苏辙的悲观情绪。这首词凸显了苏轼想早点退出官场,彼此以交游为乐的志趣。本词上片咏史,下片抒怀。上片写谢安本抱有功成身退的心愿,可结果却是“扶病人西州”,从而产生“退隐的雅志”,困于“轩冕”的“遗恨”,而谢安的“遗恨”正是苏轼引以为“不早退”的鉴戒,“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下片设想辞官归隐后的情景——在归家途中,每有“佳处”则可尽情游玩;同时设想兄弟相聚,可尽兴喝酒唱歌,无拘无束,而这些“相从之乐”正是对归隐的最大安慰。
无疑,苏轼该是看了《晋书》谢安石传的有感而作,并且我还固执地认为,理所当然也是看了李白之文。自古英雄豪杰,无不惺惺惜惺惺也。
苏东坡为亲情忧虑,人都不好了。其实,在我看来,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与这个有志男人的肌肉、血脉、神经和呼吸相关联,东山和谢安支撑了他的情绪场域 ,东坡把人生的无奈、抑郁、艰辛、自守、洒脱、豪迈,把兄弟的相聚、相知、相守、温暖、别离,统统融入笔端,时空交错,落墨深情而充满哲理,在我看来,东山上的谢安就是苏东坡的互文对象。
伍
一条心灵路就是一个自我争辩、不断转折、寻找的过程, 很多人希望像谢安一样承受了、担当了、克服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回头“与古人为友”,终成一条东山心灵之旅。
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有《题谢公东山障子》题画诗;胡曾有《东山》诗“五马南浮一化龙,谢安入相此山空。不知携妓重来日,几树莺啼谷口风”;南唐朱存有《东山》诗:“镇物高情济世才,欲随猿鹤老岩隈。山花处处红妆面,仿佛如初拥妓来”;苏轼另写了长诗《东山》:“谢公含雅量,世运值艰难。……空余行乐地,古木昏苍烟”;南宋辛弃疾《水调歌头(三山用赵丞相韵答帅幕王君,且有感於中秋近事,并见之末章)》云,说与西湖客,观水更观山。……莫说西州路,且尽一杯看”;马之纯有《东山谢安》人物江南第一流,居常不肯利名求。……后来一为苍生起,破敌成功只坐筹;周密有《东山棋墅》词:“桐阴薇影小栏干。昼永琐窗间,当日清淡赌墅,风流犹记东山……”;张炎也有《忆王孙--谢安棋墅》词“争棋赌墅意欣然,心似游丝飓碧天……”;明代易震吉有《清平乐--东山》词,词前并有小序:“晋谢太傅家会稽之东山,既领朝,寄念东山不置,以此山类东山,故建楼墅于上,因以东山名之”;清代前期诗人陈廷敬有《东山亭子放歌》长诗“东山望南山,百里堕我前。山亭横绝浮空翠,阑干缥缈临无地”;刘廷玑有《游谢太傅东山》诗“清淡谁说事无成,江左名贤独著名。已识庙廓思太傅,肯教近壑误苍生。山中何处寻双屐,花下犹然剩一枰。晋国衣冠存古寺,风流如见往时情”;袁枚在作江宁县令时有《谢太傅祠》:“一笑翩然载酒行,东山女妓亦苍生。……荒祠隔叶黄鹂语,犹似当初丝竹声”。
关于东山前赴后继的唱叹,人们一步步完成跨越千年的长旅,现在仍在,带着思想之香,流淌到我的面前。
时光悄然,漫漶,却有刀刃般锋利,把栽种的老树尽力萧索、枯空,把老房子老建筑老村落掩藏、泯灭,甚至沦为废墟……但谢安在东山建立的精神路标没有风化,她的形貌,即使已被时间之手,做过了许多细节的修改,但她依然是屹立的,依然是从晋代续接的东山,高举成闪亮千年的精神LOGO与符号图腾。
我用手机拍下东山的全姿,希图将自己置于震动状态,把个人的生命投入进去,感受东晋时代遥遥传来的一个人的心跳与动感……
风吹东山,我从东山起身,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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