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开始散了。一层层的雾,一团团的雾,一缕缕的雾,擦着曹娥江水面慢慢剥离,慢慢升高,向东山飘去,向我的视线方向飘去。
江上雾散景象很有意境。此时,所有的物象都在意念中,用手摸不着,只能用心感悟。风,追赶着雾,江面形成一个雾塑的“峡谷”,一直向东山延伸。仿佛能听到一种声音,极轻,极柔,在“峡谷”中流淌。可能是雾和江面摩擦的声音,可能是雾和草木拉扯的声音,也可能是风驱赶雾的声音。
雾,退上了江岸,退到了山上。
雾气慢慢变薄,岸上的石头露出了轮廓,山上的树显出了青绿。雾里的树像石头,雾里的石头又像树。
东山也在雾里隐隐约约,似山非山。雾是白的,山是青的,雾中的东山很像水墨画,白与青两种颜色构成画的主色调,简约,淡雅。山是静态的,雾是动态的,动与静带给人的视觉错位意识,很是贴近水墨画虚实抽象的特点,给人朦胧虚无的感觉。
这个时候,很难分清是雾锁着山,还是山锁着雾。抑或,相互锁着。雾和山有太多的情缘,雾是山的披纱,山是雾的脊梁。雾是山的意象,山是雾的镜像。雾和东山缠绵,或许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东山是有故事的。谢安、谢灵运,李白、王羲之等许多古代名人都与东山有缘,有故事也在情理之中。
雾终于全部散去。曹娥江清晰地铺在东山下,东山清晰地矗立在曹娥江上。没有了雾的遮掩,东山毫无保留地倒映在江水里。于是,曹娥江的深浅就在山的倒影中呈现出来,东山的神秘也在江水里袒露出来。
很想沿着当年《会稽志》的作者施宿进山的路径行走,寻找这位宋代史学家眼里东山“巍然特出于众峰间,拱揖亏蔽,如鸾鹤飞舞”的景象出于怎样的视角?也想跟随李白的脚步攀缘,看看诗仙是站在什么位置呼喊“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的。可惜先贤们的足迹已被岁月的青苔覆盖,他们的身影也被时间云雾遮淹。我只能在自然的本源里寻求一种对应,在感悟历史的同时去解读时代风物。
不知道李白诗中的“东山客”是特指谢安还是泛指所有东山隐者们。其实,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白借助东山抒发自己的家国情怀。东山,对于李白来讲,是一座神圣之山,是一种精神隐喻。
历史,也是一层云雾,有些能打开,有些永远弥漫,看不懂,摸不清。
前面的路旁有块大石头,从山崖上伸出来,形如一只巨手,临江而指。想象不出这块石头已经穿越时空多少年,更想象不出这块石头驻守在这里见证了多少风雨雷电和人间冷暖,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见证了东山在亿万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地壳变化中横空出世,见证了东山在时光的演化中变得挺拔秀美,见证了许许多多文人墨客慕名而来吟诗作画,见证了谢安隐居东山潜心研读,放飞思维。
东山,因谢安而名声遐迩;谢安,因东山而“再起”。
其实,谢安是个无意仕途之人。他自小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但对当官不感兴趣。早期虽然做过司徒府里著作郎,后来也去扬州做过官员,但没做多久就辞职回家了。即使是吏部尚书范汪举荐他为吏部郎,他也坚决拒绝。谢安淡泊名利,隐居会稽东山,与当时的名士王羲之、孙绰等人一起游山玩水,作诗赋文,悠闲自得。他常以古代伯夷为榜样,决心做一代隐士。后因谢氏家族在朝中之人尽数逝去,家道中落,他才听从劝说,东山再起,先任征西大将军桓温的司马,后入朝拜侍中、吏部尚书、中护军等职。淝水之战中,谢安作为东晋一方的总指挥,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名噪一时。淝水之战,也被誉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
我在想,谢安从东山走出去,是不是就按着这块石头的指向前行的?后人称这块石头为“东山指石”或许有着这方面的原因。
李白就更是直接,在诗中把这块石头称作“谢安石”。他在《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中写道:“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可见诗人对谢安很是敬佩。
谢安的“东山再起”实际上是一种担当精神的体现。当国家和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当天下苍生面临水深火热的时候,谢安抛弃安乐,积极进取,肩负大任。正如诗人杜甫评价所说:“汉主追韩兴,苍生起谢安。”
这是一种境界。常言道,山水有境界。谢安的精神境界与东山肯定是有关联的。一座山的境界也是一个人的境界。一个人的境界也是一座山的境界。
谢安把最好的年华赋予东山,在此隐居二十年,许多故事成为千古传说。东山,因为山水秀丽,因为谢安,因为和谢安一样的文人们频繁往来,而成为浙东唐诗之路上一个重要节点,留给后世大量诗词、典故和古迹,这是宝贵的历史文化财富。浙东唐诗之路,是继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之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
大诗人李白先后三次来东山,可以说,与谢安,与唐诗之路是有关联的。他在东山怀念故人,寻幽览胜,抒怀胸臆。他一生写东山的诗竟有三十多首,可见东山在他心目中有多么的重。李白第三次到东山已经五十多岁,回想自己平生经历和眼下境况,感慨万分。回京后写下“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的诗句,把自己比做明月。他在考虑自己的后半生在哪里栖身,落脚。自然而然,想到了东山。李白非常崇拜谢安,也非常留恋东山。他很想在东山与谢安相伴,度完余生,可是身不由己,唯有空叹。
我在寻找谢安隐居地。好像到处都是,又到处都不是。东山境界幽深,鸟语花香,每一处都是栖身修炼的好地方。想必,这些地方谢安都是走过的。东山不大,海拔不过一百五十米,身处山中二十年,把山体踏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一条小溪从山的高处蜿蜒而下,岸芷汀兰。水潺潺,落花悠悠,总让人想到高山流水一类的成语,想到曲水流觞故事。当年,谢安和王羲之、孙绰等人该不会就是在这溪边列坐两侧,将酒杯以荷叶托起置于清流之上,任其漂流,待酒杯停在谁的面前便要即兴赋诗一首的吧?可史料上说,曲水流觞的故事发生在会稽山阴、兰亭曲水之滨。即使不是,溪边那块凳子形状的石头谢安也许坐过。看书累了,掬水止渴,戽水洗脸,很正常的。
还有山腰处那棵松树,盘根错节,它的祖先说不定就挂过谢安的行囊。树木,在古人眼里是隐士、君子的象征。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谢安志在隐士,肯定是经常与树在一起的,抚摸树的脉动,倾听树的心跳,感受树的血液流淌,慰藉自己淡泊明志的心境。
远处山坡上时有隐约的淡红在翠绿中闪现,简约而静美,像野桃花的颜色。我知道,东山生长有野山桃的,每到春天,这些零落的在山坡上的野山桃开着粉红色花,摇曳着季节风情。可眼下时令已过,野山桃的花蕊早已结成果实被人摘取了,花瓣落红也早已化作根下泥土。我揣摩,那斑斑红颜要么是秋日的红叶在茎脉里调色,要么是丹霞红岩裸露在外。好在,谢灵运那首写野山桃的诗留了下来:“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随时可读。
在东山,不能不说谢灵运。这位中国山水诗开创者就是东山这一带人,为谢安后裔。可能受谢安影响,他官场失意后,同样回到故乡隐居,经常来东山,与大自然亲近,和植物为伍,写下大量山水诗文。他从王羲之、谢安等前人诗歌中汲取山水营养,开拓诗境,完成了由玄言诗到山水诗的转变,创作出《过始宁墅》《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等传世名篇。他对植物的研究,不比李时珍差多少,不过,是以文学的眼光看待每一棵植物的。谢灵运认为,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一定要有一颗喜爱植物的纯粹心灵,在激发自身情感的同时,赋予植物以同样的情感。正因为这样,各类植物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无穷的灵感和丰沛的激情,使他成为与青山绿水同在的诗人,成为中国山水诗派的鼻祖。
谢灵运最具代表性文集《山居赋》就是在东山创作完成的。在东山,他发现自然万物都有各自生长的时间和空间,都有着自己的生长区域和生活习性。他在《山居赋》中提到的植物涉及不同的科属,比如麻、粟、豆、蕺菜、荠菜、葑菜、萝卜、生姜等农作物,苏梗、天门冬、麦门冬、兰草、卷柏、伏苓等药用植物,杏、橘、栗、桃、梨、枣、枇杷、柿子等果类植物。分门别类,记载详实。尤其是记载花卉那段文字:“水草则萍藻蕰菼,雚蒲芹荪,蒹菰苹蘩,蕝荇菱莲。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播绿叶之郁茂,含红敷之缤翻。怨清香之难留,矜盛容之易阑”,不仅写出了形,还写出了情。
伫立东山俯瞰,曹娥江从山下绵延而过,流向东海。比起其它大江,曹娥江只能说是一条小河,但是它的文明高度和文化厚度,却能和一些大江大河相提并论。处在曹娥江畔的东山,可谓东江文化的发源地,山水诗的诞生地。东山之水流入曹娥江,东江文化也是曹娥江文化的组成部分,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
在东山,感受一种境界的高深,是物像之美的体验,更是文化之美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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