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白鹭
李显坤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李白这首著名的《忆东山二首其一》诗,是其寻访东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江左风流丞相”谢安的多年隐居之地东山所做的追忆感怀。

来东山的路上,导游还吟诵了金庸的《乡贤赋》:“上虞名郡,溯自大舜,后妃淑德,娥皇女英,汉有大儒,王充论衡,晋则谢安,东山大隐……”

由此便知东山所在行政区域,为什么叫上虞了,这里果然与虞舜有关。我内心则直道,果然人杰地灵。

其实这一地区的旅游,也都是围绕“虞舜文化游”而开展的。东山之外,加上曹娥、祝家庄,是其三大文化景区。

从东山、曹娥、祝家庄这样的文化符号可看出,地名,不仅仅只是一个地方的符号,还体现出了地方特色。而且由地名,往往可以带出一个个人名,而由人名,往往又会牵出一个个故事。

也正缘于这一个人兴趣,在东山,我才始知,原来我曾所理解的李白忆东山的诗意,是有偏差的。东山旁的蔷薇洞,相传是谢安游宴的地方。而山上的白云、明月二堂,也传为谢安所建。李白实在高明,信手拈来蔷薇、白云、明月,便切合了东山之景,如盐入水的用典更是语带双关。

李白一生三访东山,均在已过中年时。那时的他,因仰慕谢安而向往东山。在东山睹物思人,凭吊观己之余,仍难释怀自己壮怀莫展,故而毫不掩饰其欲效仿谢公、建功立业而不得的胸中块垒与落寞。

知道谢安,是因成语“东山再起”,敬仰谢安,是因一场“淝水之战”。那时我还没有读过李白的这首诗。

久居大西北之地,有机会一游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绍兴,顿感离谢安是那样的近了,自然便有了东山之行。而来到了东山,我却又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谢安于我,竟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早年读《世说新语》,一度很奇怪,为什么谢安在书中出现的次数最多?“雅量篇”第二十八条“谢安赴宴”说,谢安在东山,与好友泛舟,突遇妖风,波涛汹涌,旁人立即坐立不安,谢安镇定自若,还说:“如此惊慌还怎么回去呢?”可见,他于处惊不变之外,还有了然于胸的潇洒与湛然。

这也就印证了在淝水之战中,谢安为何有着吟啸自若,似乎漫不经心地就击败了苻坚百万之众于八公山下的非凡心性。

这实在是位值得在历史上大书特书的人物。

更难能可贵的是,当匡扶晋室,建立殊勋后,谢安曾一再请辞,打算事了拂衣去,以归老东山。这在李白看来,东山之隐,乃“君子求隐,反致成名”,实际上也是标志了一种品格。在陶醉自然、吟咏啸歌之际,并不忘情于政治,而当身居朝廷的时候,又长怀东山之念,保持一种澹泊襟怀。既表示了对权势禄位的无所眷恋,却也会在社稷苍生需要时,能够“暂因苍生起,谈笑安黎元”,出而一展抱负。

由此可以判断,李白所向往的东山之隐,和谢安式的从政,其实是可以相契合的。读李白的诗,不难感觉到,谢安的个别性情,在李白的身上是同样具有的。故而对于李白一生以谢安自期、自比,一定程度上我是认同的。

东山虽然不高,却因谢安的故事而雄踞东南,名满天下。才华横溢的谢安,被时人誉为“芝兰玉树”。故而在筑庐隐居于东山时,常与文人雅士吟诗作赋,自然使得这里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化遗产。因而,我很喜欢人们把东山也称之为谢安山。

更为不同之处,在谢安的影响力之下,后来这里不但成为了谢安智慧文化的起源地,也成为了中国山水诗的原创地。

沿着诗路古道漫步时,移步即景,随处可领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古道两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古道多青苔,云雾缭绕间拾级而上,不觉口吟“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不但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里的诗韵气息,也深刻感受到了谢安以及历代文人墨客对东山的钟爱与赞美。

李白在东山,还曾写道,“竹里无人声,池中虚月白”。像李白一样,虔敬地寻访过谢安之后的东山的后世诗人们,置身于诗情画意之中,也无不为东山的美景所陶醉。谢灵运吟出了“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沈约则赞叹“连峰竟无已,积翠远微微”。

我则突然有了新认识,诗人们来此,若一味沉迷于吟赏诗景,那实在是舍本逐末了,能够体悟出其中的诗境和人事,那才是更为重要的收获。故而自己的家离这里不远的陆游,才会道出:“岂少名山宇宙间,地因人胜说东山。”

那天,我在东山山顶盘桓的时间较长,这里有谢安及其家人的墓塚。当然,其中最著名的,还是谢安墓。谢安墓背依青峰,面临碧波,表达了人们对谢安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敬仰和怀念。

宽约6米,长约100米的墓道上有高大的四门牌楼,我认真读了遍其上的对联:“舜水且潜遁早擅陶公德誉,东山凭卧起长怀召伯风情”,感觉对谢安的人品作了高度概括。谢安墓旁还有一口清泉,为“始宁泉”,泉水碧绿似玉,池中莲花盛开,周边古樟松柏森森,环境非常幽静,不竭的泉水,似给人一种精神长存的示意。

与我同在这里凭吊历史的游客中,有人一连声感慨,直赞这里有种澄静人心的庄重与古朴。我则凝视着一旁白居易的《东山寺》题诗,一时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感动。

从谢安墓我直接来到了位于山腰的太傅祠堂。祠堂前的广场中央立有大型照壁,上题“东山再起”四个镏金大字,游客都以之为最佳留影背景。我则去了背面,因这里镌刻着谢灵运的《述祖德》。祠堂分两进,最里面有三座雕像,中为谢安,左为谢玄,右为谢灵运,谢氏一门三太傅令人心生敬仰,两旁则是淝水之战、谢王联姻壁画。不似“我来墓前愧姓秦”,这里不乏认祖归宗的人,我就听到一老者是从新加坡回来的,能在谢家祠堂了却一生心愿,我真替他由衷高兴。

严格来说,“东山再起”是一个大的区域,涵盖了与曹娥江相连的东山湖。其实若从上虞区的角度,整个东山湖又可自成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得天独厚的景区。从我所站的位置观东山湖,湖泊居中,碧波粼粼,山水相映。而那高低起伏的群山,翠竹成林的叠峰,更是造就了不可复制的原生态自然景观。山幽林密,杜鹃声声,引得群鸟齐鸣。只是偌大一个湖面,此时未见垂钓者。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渔、樵、耕、读乃四种身份变相,而“渔”者,自姜太公起,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标举。无他,皆因人们多着眼于“渔”者渊渟岳峙的风度,以及待价而沽的心性。

稳坐剡溪钓石,一度谢安是真钓者。曹娥江春水滔滔,渊深藏鱼,鱼是太傅鳊。史载,此鱼“头尖身扁尾似扇,眼红鳞白无腥味”。当放下鱼竿,走出东山的谢安贵为宰相后,仍时常念及“东山鱼”。不过言及鱼的“眼红”,不由令我联想起了蔷薇的香消玉殒。

东山与谢安有关的文化遗迹真不少。“谢公池”“谢公桥”等,都充满了文人雅士的诗情画意。在江边的钓鱼台、山脚的包公殿、山中的洗屐池,可随处领略到谢安的智慧、才情与气度,更能深入了解其人格魅力和思想精髓。

令我尤为惊异的还是悬指大江的东山十景之一的“东山指石”。当年谢安经常邀王羲之、许询、支循等会稽高僧墨客,在这块巨石下弹琴对弈赋诗,风流雅致,流韵千载。

站在指石边,我久久远眺对岸的琵琶洲,心中回味着所听到的“指石弹琵琶”的美丽传说。我眼前便浮现出了一个夜阑人静,星斗满天的秋夜,有一姑娘在弹奏着婉转低沉,如泣如诉的琵琶,还有一青年横吹着高山流水,如醉如痴的笛子。似乎亲见了受惊的青年,是怎样未及完全缩回手臂,剩有一食指于江边化为岩石的。 

历史上,多有赋诵“琵琶洲”的诗篇。有一首《指石琵琶》诗:“汀洲曾与大川连,宛似琵琶一轴全。指石有山相对峙,迄今犹拨隔江弦。”北宋著名政治家寇准有《江南春》一诗,有句“日落汀洲一望时,愁情不断如春水”,这位功业彪炳,性亦刚毅的宰相,却写出了如此柔丽感伤之诗,不觉令我感叹英雄不乏柔情。由此联想,当年谢安立于指石之下,内心定是时而温柔的。

作为历史遗迹的人文景观外,东山还有着极为丰富的自然景观。一年四季,美景不同。春来樱花盛开,夏季绿树成荫,秋时金黄遍地,冬日白雪皑皑。无论是晨曦初露,还是夕阳西下,人们都能在东山找到一份宁静与祥和。

此日,时令正值初秋,白云苍狗,岁月不居,蔷薇终谢,一应花事将尽。在蔷薇洞,我深深感到,以死相劝谢安的歌妓,其实早已用血浸染了蔷薇之色。眼中蔷薇枝摇,已使我听不到江涛拍岸,唯有拂面而过的浩荡长风,把我的思绪引向天际。

俄而,落下一阵微雨,雨歇时,阳光如水,一如濯锦。

许是在大西北见惯了大漠黄沙,我素喜水,来到江南,有山水处,我一般先观水。故而我很喜欢东山湖,不短的时间里,我都是在专注地看着自树巅倾泻而下的光,是如何在湖面浮光跃金的。

始料不及的,在这里我受到了一种美的视觉冲击,竟是白鹭带给我的。雨歇之时,几只白鹭闪翅如梦影,降落水边栖息了下来,一时展现了水墨画一样的简净淡雅。

在宁静的画面里,白鹭保持了长久的冥思状,宛若临水的隐士。莫非,这样的白鹭,曾启示了谢安?抑或竟是效仿了谢安?目睹着这一切,我的心宛若穿行在千年诗之江河里的一叶渔舟,总欲以一盏渔火,在温暖人们冷观历史的双眼的同时,也放大定格了白鹭梦一般的身影。

将要转身离去时,我的内心是充实的,感觉这白鹭,不独是谢安的,也曾是谢灵运、李白、苏轼、陆游的,而刘禹锡与白居易的白鹭,也曾在这里做过一番炫目的交错而飞。白鹭飞过,身影永远倒映在了历史的水面,而这水面也漂过了千载的白雪细雨,甚或报春、桃花与蔷薇的花瓣。

饶是如此,我还是感觉遗憾多多。一天的时间还是很短的,是难以对这样一个包含了诸多历史遗迹,有着深厚精神内涵的东山有深度了解的。由此内心给了自己一个期许,我会再访东山的。